雪地里的“十老園”潔白而簡約。
盯著建校十老的雕像,那晶瑩的雪的背景,那溫暖的目光融化了我與中醫藥的心理距離。我思緒翻涌,仿佛走近了我一輩子從事中醫的祖父和伯父……
每到清明節、教師節、畢業季,十老園里的雕像前,都擺滿了鮮花。有一年,也是天降大雪,寒風凜冽,同學們自發地給“十老”的雕像的脖子上都圍上了紅圍脖。
乙巳年二月初三的濟南,一大早就春雨淅瀝。
從上午到下午,我把自己“釘”在書桌前,《名老中醫之路》《山東中醫藥大學志》《思考中醫》《洞天奧旨》……看得頭昏眼花,猛抬頭只見窗外銀裝素裹。咦!好一場大雪啊。可我又發愁,明天怎么去山東中醫藥大學呢,已經約好了再去那里的“十老園”看看。
次日清晨,一出門就摔了一跤。我想起山東師范大學劉仲國副教授六點多起床往長清趕著上課。于是,叨擾他送我一程。
一
車在濟南經十路上堵著,一點一點往前挪。路兩邊的樹上都掛滿了雪。劉仲國是記者出身,他也有“職業病”,讓我講一講“十老”,我先講了屠呦呦感謝山東的事兒。2015年屠呦呦獲得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她在頒獎儀式上,感謝當年從事抗瘧研究團隊,這隊伍里,就有山東中醫藥大學科研人員的身影。接著我給他講了“十老”中的山東中醫學院(山東中醫藥大學前身)第一任院長劉惠民的傳奇故事 。
前幾天我到學校,正碰上學校為劉惠民做的“紅醫典范 濟世惠民”主題展,在展覽館里,我看到劉惠民為革命和中醫藥事業奉獻的一生。他當年使用過的辦公桌椅、書籍、茶具、參加各種會議的文件原件,赫然入目。老物件,靜靜地陪伴了劉惠民若干年,無聲訴說著這位可敬老人的不凡歲月。
劉惠民這一生讓我最深刻的故事,是1957年7月,中央在青島召開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毛主席連日工作,加之青島氣溫變化不定,患上重感冒,治療多日不見好轉。在舒同夫人石瀾的推薦下,劉惠民用中醫經典名方大青龍湯治愈了毛主席的重感冒。這個在石瀾的《我與舒同四十年》中有詳細描述,“劉大夫對毛主席做了詳細診斷之后,開了三服中藥,同時提出必須由舒同夫人隨他一起到中藥鋪撿取草藥,必須由舒同夫人親自煎熬藥湯,親自送給毛主席,并看著毛主席喝下。劉大夫是個社會經驗極豐富且醫術高明的醫生,他知道給毛主席治病責任重大,提出這些條件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毛主席和舒同都一一依從了。”三天后,毛主席的感冒癥狀完全消失。石瀾來到毛主席休息室,“主席問我:‘劉大夫給我吃的草藥,其中有一味酸棗仁,它起什么作用?為什么要生、熟合搗?’我說:‘主席呀,藥用酸棗仁,以陜北產最好,在延安的山峁,川地到處都有,楊家嶺山峁里就很多。我們在延安時,總是采酸棗裝在口袋里拿它當水果吃。它的仁嘛,生吃能提神,炒熟吃了能安神。生、熟搗碎入藥可發揮提神、安神兩種作用。對立統一,中樞神經得到平衡,所以您就能睡了,感冒也好了。’主席聽到這里笑了起來,他轉向坐在他旁邊的舒同說:‘你看,你夫人講得多細!還講了酸棗仁的辯證應用哩!’”后來毛主席出訪蘇聯,劉惠民是保健醫生。有一次,毛主席問“上火”怎樣解釋,劉惠民用中醫理論解釋后,毛主席笑著說:“你講的這些我不懂啊,你看怎么辦?”劉惠民思索了一下,回答說:“西醫學了中醫,再用中醫的話講出來,主席就懂了。”毛主席聽后,非常高興地站起來說:“對嘍,所以我說,關鍵的問題在于西醫學習中醫。”可以說,劉惠民的建議推動了新中國長達幾十年的西學中的頂層設計。
二
好容易挪到高速路口,封路了。車堵著,倒不出去。手機朋友圈里都是在曬雪的短視頻和照片。現代人要憑借高德地圖來引導方向,而我們的國醫大師卻全憑記憶——張志遠老先生,就是這樣一本“活字典”。
張志遠老上課從不用講稿,一講就是半天,醫學經典都裝在他腦子里。20世紀80年代,在全國中醫古籍整理工作中,某地發現一部明代醫書殘卷,其中關于婦科病癥的章節讓蟲蛀了,缺邊少沿。學者們多方查證都無法補全,后來找到了張志遠先生。張志遠老憑借深厚的醫學經典功底,當場背誦出《婦人大全良方》《濟陰綱目》中的相關條文,并指出殘卷缺失部分,其實是明代醫家對宋代陳自明理論的拓展,隨后逐字口述補充了300多字的殘缺內容。后經多方比對考證,其復原內容與現存其他版本完全吻合。
張志遠幼承家學,父親是商科舉人。學校中醫文獻與文化研究院李玉清教授回憶過一個細節,2015年,她去拜訪張志遠老。談到父親時,原本與李玉清相對而坐的95歲高齡的張志遠,突然站了起來,扶著桌子,垂手肅立,輕輕說出了父親的名諱,沒連著說“星洲”,而是說,上“星”下“洲”。這種對先輩的敬重之情,讓李教授產生了心靈上的震撼。
在一次閑聊中,張志遠老給李玉清講了他年輕時差點挨打的故事:有一次青年張志遠陪父親和朋友在診室聊天,張志遠插話說:“傳說張仲景曾經坐堂,坐堂這個典故即來自張仲景。”話音未落,他父親的朋友陳老伯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你站起來!仲景先師的名字是你叫的嗎?要叫仲景先師,不能提張字。”揚手就要打。后來,張志遠牢記在心,即使寫論文寫到張仲景,也必須得掛上“先師”二字。他要求學生也不能直呼張仲景的名字。張老身先示范:對先賢名家的崇敬,要表現在日常的言行中。
劉仲國說:“這太重要了。我記得潘天壽說過,學習中國畫,自古以來都是師徒傳承加自學體悟。中醫也是。中醫的理法方藥難以通過文字完全傳遞,需要學習者深切地體悟。師徒制通過長期觀察、實踐指導和即時反饋,讓徒弟掌握只可意會的臨證經驗。”
一邊說著體悟,讓我不禁想起了“十老”中的李克紹先生。
他的學生回憶自己上學時學雷鋒,到李克紹老的家里幫著打掃衛生,老人仙風道骨,身板挺直,白胡子,拄著拐杖,身穿白色對襟上衣。家里布置得特別簡樸。那位學生說:“每次走到雕像前,總是會想起老人的音容笑貌……”
李克紹老出生在牟平龍泉鄉東湯村,農家子弟,7歲入學,讀完四年制國民小學,又入高等小學讀了3年,畢業后因家中經濟條件有限,已無力繼續深造,正趕上東湯村西頭的龍泉小學辦起了讀經補習班,李克紹在補習班攻讀了5年,主要課程是四書、五經,這些課程奠定了李克紹雄厚的古文基礎。19歲當上了小學教師,因其叔父患熱性病被庸醫誤藥加劇致死,才想學醫。為什么不學西醫而選擇了中醫呢?他在回憶文章里說:“說來也頗為滑稽,是受到反對中醫者的啟示。才決心學習中醫的。”由于無人指導,他盲目購買了浙江湯爾和翻譯、日本人下平用彩著的《診斷學》,這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西醫書。在這本書的序言中,湯爾和雖然反對中醫,但卻不得不承認中醫在某些方面的治療效果優于西醫。湯爾和說,中醫之所以無法說服人,是因為中醫講不出其治療效果的道理。然而,這一觀點卻激發了李克紹對中醫的深入思考。他認為,中醫能治病必然有其道理,即使這種道理暫時無法被完全解釋,也不應因此否定中醫的價值。“我當時想:‘結果’和‘所以然’,究竟何者重要呢?我不可能知道湯氏本人如果得了垂危之病以后,他是愿意明明白白地知其病之所以然而死去呢?還是要想法活著而寧肯暫時不知其所以然。不過作為一個治病救人的醫務工作者來說,甚至除了湯氏以外的任何患者來說,都會以救人為第一,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而不會由于講不出治愈的道理,便把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法棄而不顧,聽任病人死去而還說‘可告無愧’(湯氏語)”,執拗的李克紹,堅定地走上了中醫之路,成為著名的傷寒論專家。他數十年每日晨起必讀,夜晚筆錄,已成習慣。而且,無論在家或外出,有暇便讀,常廢寢忘食。
李克紹曾言:“讀《傷寒》,要像破案一樣,從字縫里看出仲景未明言的病機。”他的成功證明,中醫自學絕非死記硬背,而是通過經典與臨床反復互證,培養“活學活用”的思維能力。
劉獻琳老的一位學生叫陶漢華,今年已經74歲了,他是山東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他回憶五十多年前,他求學的時候,學校遷至章丘繡惠鎮。繡惠是章丘大蔥的核心產區,這里的大蔥又高又粗,辣中透甜。劉獻琳常常和他們一起吃大蔥卷煎餅。有一次在食堂里,五六個同學又和先生一起吃煎餅卷大蔥,“三句話不離本行”,這個時候先生講起了《素問·著至教論》的“解”字。
陶漢華看到先生把飯桌當成了講臺,手拿煎餅卷兒開講:“‘解’就是理解經典,欲準確把握經文的真諦,必須先看白本,熟讀后再看注本……”先生講著,站起身把一節大蔥從煎餅里抽出來,竟以蔥當教鞭,來回揮動,蔥鼻涕(蔥汁)甩到了陶漢華他們臉上,大家忍不住抹下臉笑了起來。先生不笑,依然講。
在陶漢華的記憶里,先生從來不收病人的禮物,但也有一個例外。三十多年前,德州的一位40多歲的中風女患者,口歪眼斜40余天,先生辨證為風邪外侵,痰阻脈絡。開出袪風化痰,和解通絡的方藥7劑。7天后,病人明顯見輕。先生又調整處方,開出30劑。一月后病人再來診室時已痊愈。為表示對先生的感激,她帶來了一籃子雞蛋。先生堅決不收,可看到籃子底部滲出的蛋液時改了主意,把100元錢塞到她的手里。那個女患者推辭,先生就讓她提回雞蛋,推推讓讓半天,末了她才把錢揣進了兜里。事后,先生告訴我,這籃子雞蛋她若再提回去,路上又得碰破幾個,還不如買了她的。陶漢華說這籃子雞蛋也就六七斤的樣子,哪有這么貴的雞蛋?先生說,人家坐公共汽車來要買票,權當幫她付了車費吧。
“一籃子雞蛋有一個擠破,其他也就粘成塊破了。這個溫暖的細節,能映照出一個人的全部修養。”劉仲國道。
三
車慢慢地在路上爬行。鄉道坑洼不平,車輪打滑。從車里往外望去,天地仿佛被揉進了一卷素凈的宣紙。遠處的山巒裹著皚皚白絮,像老人蜷縮著打盹兒,山腳的麥田早被雪壓成起伏的棉被,偶爾露出幾簇枯草尖,挑著冰晶搖晃。枝丫間懸著冰溜子,風一過便簌簌抖落玉屑,驚起兩三只灰雀撲棱棱撞向青瓦房檐——那里正飄著炊煙,煙柱被雪洗得發藍,歪歪斜斜融進鉛灰色的云里。
盯著白雪,我想起了2月14日的上午,我陪85歲的劉持年先生來到“十老園”的情景。他說:“在別人眼里,這雕像就是塊石頭,可是在我眼里,他就是個人,活生生的人。”劉持年先生領著他的學生給周鳳梧老的雕像獻花鞠躬,眼睛濕潤了,他說:“站在雕像前,我就覺得我老師還活著,我高興時,他高興,我不高興時,他也憂愁。老師是第一個成立中西醫聯合診所的。他說過,成醫者悟也,為醫者精于方煉于藥,治病有效,何分東西。”
曲京峰是周鳳梧老的研究生,他回憶說,周老師特別體諒病人,他要求學生一定要多認識一些藥物的形狀、形態、分量,要不,開藥時,包裝、攜帶都會給病人帶來麻煩。比如茯苓,大者如人頭,重達數公斤,開藥時,就要考慮到未經切割者占用的空間。這些不起眼的細節,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代一代的學生。“寬厚的藹然長者,總是想著病人,點點滴滴都想到。”
周鳳梧老還是一名畫家,他1932年就學習過國畫,擅長花鳥畫,他還是濟南畫院的畫家,但他不賣畫,就送給中醫同行。周鳳梧老的孫女周晶說:“我爺爺去世時,我剛上大學。我從小跟我爺爺長大,他退休后,依然保持工作狀態,每天六點起床,讀書、寫作,累了就畫畫。一天不閑著。”
劉持年先生也是多才多藝的人,他自學京劇,能唱會演。他笑著說:“這都是受老師的影響啊。”
“什么叫大師,這才是大師。不光是中醫界的大師,還多才多藝,是傳統文化的全才,通才。”劉仲國說。
我說:“還有更傳奇的,你聽我說張燦玾老。”
四
張燦玾老的傳奇是我從劉更生、袁浩兩位學者那里聽來的。
劉更生說,張燦玾老簡直是通才。他可以把《傷寒論》的三百九十八條原文在一個小時內全部背完;《金匱要略》的大部分經文都能夠背誦;《溫病條辨》和《溫熱經緯》的重要條文,基本上全能背誦;《內經》的重要章節,亦能背誦。他還有高超的藝術天賦,樂器只要有孔的都能吹,有弦的都能拉。愛寫詩,出門開會,每到一地都要寫一首詩。
只說一件事,張燦玾老年輕時剛登講堂上第一課。早在鄉村戲臺就初露口才的他,以后又在濟南靈巖寺、南京紫金山下的晚會又是清唱、又是弄琴,面對黑壓壓的人群也不怵場的他,首堂課一炮打響,學生反應熱烈,教務長伸大拇指。走出課堂還意猶未盡的張燦玾老大體算了一下,這堂課,他試講了29遍!
張燦玾老的學生張蕊回憶說:“張老身患肺癌,學生輪流陪護,臨終前一周,他的氣息微弱,但頭腦清醒。看到又有同學來了,他說,再給你們講一課吧,寫文章、畫畫、戲曲都有起承轉合。就寫文章來說,‘承轉’是文章的中間部分,‘起合’為文章的開頭結尾。說到關鍵處,張老還唱了一曲《太行山上》。張老從容淡定,讓人敬佩。”
“只有自信的人,才這樣坦然面對生死。”劉仲國說。
我到郭瑞華教授家采訪,說起張燦玾老的故事,如數家珍:“張老不茍言笑,治學嚴謹,抄《甲乙經》稿,稿紙300字一頁,不允許錯三個字,錯兩個字,就用膠水黏上紙片,等干了再工工整整填上。要錯了三個字,就得重來。但老先生在生活上又很照顧我們,從榮成老家帶點好吃的,比如蜢子蝦醬,讓我們去吃,給我們弄點大蔥、窩窩頭什么的。”
“貼近大師是幸福的,不經意間的一句話,就能影響人一輩子。”劉仲國說,“我當了老師才有體會。”
周次清老的博士生、知名中醫苑嗣文先生講了老師的一個事兒,他問周老藥物配伍劑量怎么掌握?周老說,你想吃什么,你想吃韭菜味,就少放雞蛋,你想吃雞蛋,就少放韭菜。配藥也是一樣,看以什么為主。大道理講的通俗易懂。苑嗣文說:“周老還講了他老家一個盲人,能挑著水桶去半里路外的水井打水,水桶下到井口里,一點不差。這盲人雖然看不見,但有感覺,從不失手。周老這個故事告訴我,熟能生巧。他就是這樣來傳授知識,讓人感到如沐春風。”
劉仲國說,去年底他看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中國中醫藥大會節目,看到山東省中醫藥大學一個叫馬玉俠的教授,用針在氣球上扎芝麻一分鐘扎了24個。“太了不起了!”
那期節目我也看了,馬玉俠是山東中醫藥大學針灸推拿學院副院長,她的老師高樹中先生在現場點評說:“《黃帝內經》說針灸‘刺皮無傷肉,刺肉無傷筋,刺筋無傷骨’。在氣球上扎芝麻,相當于‘刺皮無傷肉’,氣球一扎它就軟了,不像在人身上,而且芝麻皮比這就像那個盲人挑水的故事一樣。米粒繡花的功夫,靠的就是熟能生巧。
有意思的是,1月10日下午,我在“十老園”里碰到了荷蘭籍留學生籃和,1993年出生的籃和白白凈凈,他笑著說,自己是畫家梵高的老鄉,他的家鄉跟梵高的家鄉很近,是一個叫愛因霍芬的小鎮,梵高也在那里住過。從2023年起,籃和跟馬玉俠老師讀碩士。籃和用流利的漢語說:“我聽同學們講過‘十老’,遺憾我來晚了,要見到一位,也不遺憾。他們在我心中,就跟梵高一樣,都是一個巨大的存在。”
學校非常重視“十老”,每一老都設立了傳承工作室。魏鳳琴教授就是張珍玉傳承工作室的負責人。她上班經過張珍玉的雕像,都要鞠躬默禱,那一刻覺得老師在跟自己交流。她跟張珍玉老的關系很特殊,一開始是同事,然后是師生,先跟著他讀碩士、讀博士,后來又成為他的弟子、傳承人。“遇到恩師,是我一生幸運。恩師的中醫生活化、生活中醫化理念,一直影響著我。”魏鳳琴說,“有人問,什么是中醫現代化,老師回答,能治現代病,就是中醫現代化。這些話,仔細琢磨,很深刻。但老師胸襟開闊,毫不保守,他認為,中醫也不是萬能的,在現代條件下做中醫,如果不懂現代醫學是危險的,也做不成大醫生。”
到山東中醫藥大學門口了,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劉仲國說:“我還沒聽夠呢。你這雪中訪‘十老’,讓我想起劉備雪中訪孔明的畫面,還有后人的贊詩:‘一天風雪訪賢良,不遇空回意感傷。凍合溪橋山石滑,寒侵鞍馬路途長。當頭片片梨花落,撲面紛紛柳絮狂。回首停鞭遙望處,爛銀堆滿臥龍岡。’雪中聽聽‘十老’的傳奇,也覺得有滋有味。”
推開車門,站到雪里,我又補充道:“還有一個國醫大師,叫尚德俊,他創立的中西醫結合治療血栓閉塞性脈管炎的方法,在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上榮獲國家一級成果獎,這是周圍血管疾病領域的最高獎。”
劉仲國笑道:“1978年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那可是標志性事件,閉幕式上由著名播音員虹云當場朗讀了郭沫若的致辭《科學的春天》。后來這篇文章上了中學課本。”
郭沫若的講稿有個著名的結尾,滿懷詩人的豪情,我們上學的時候都要求背過:“春分剛剛過去,清明即將到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這是革命的春天,這是人民的春天,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
五
雪地里的“十老園”潔白而簡約。
盯著建校“十老”的雕像,那晶瑩的雪的背景,那溫暖的目光融化了我與中醫藥的心理距離。我思緒翻涌,仿佛走近了我一輩子從事中醫的祖父和伯父……
每到清明節、教師節、畢業季,“十老園”里的雕像前,都擺滿了鮮花。有一年,也是天降大雪,寒風凜冽,同學們自發地給“十老”的雕像的脖子上都圍上了紅圍脖。
十座雕像是嘉祥石器廠制作的,用的是“芝麻白”大理石。學校圖書館館長劉川,時任宣傳部副部長,他說,為慶祝學校建校60周年,學校為建校以來作出巨大貢獻的十位老先生制作雕塑,紀念并引導后世學子承繼“十老”學術精神。他說:“我參與了雕像的制作,塑像不僅形似,還力求神似。”
劉惠民老的半身雕像在“十老園”的中軸線上,背后是迎風飄展的國旗。在白雪的映襯下,五星紅旗更加鮮艷。
“十老園”后面是學校圖書館,上面寫著校訓:“厚德懷仁,博學篤實”。“十老園”前面,中興亭上的雪蓋滿了亭頂,中興湖面上的冰化了,雪花落在湖里,轉瞬即融入一池湖水中。
“十老園”南邊,是站立的扁鵲雕塑,底座后面刻的是司馬遷《史記》自序中的句子:“扁鵲言醫,為方者宗。守數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
“十老園”坐落之處,樹木茂盛,楊樹、柳樹、槐樹、懸鈴木,而挑在枝頭上的喜鵲窩,又大又多。我目力所及的就有二十多個。鳥窩上的雪早早地化了。
學生們在“十老園”掃雪,藥學院2024級學生李文茹正在輕輕地拂拭周鳳梧老塑像簡介上的雪,露出了“德州臨邑人”字樣,李文茹激動地說:“我和周老是老鄉!”我們又來到張志遠老的雕像前,李文茹自豪地說:“我和張老也是老鄉!我們先輩好厲害呀!”。李文茹的目光跟周鳳梧、張志遠兩位前輩老鄉的目光相遇。跨越時空的對話,就這樣在雪中悄然開始了。
拂去徐國仟老的雕像肩膀上的雪,學校博物館館長宋詠梅說:“我1991年報考研究生中醫文獻專業,我至今記得徐國仟老師出的面試題,什么是五行的生克制化?我上研究生也是聽著徐老上課。”她還提到,現在已經是山東省著名中醫的尹常健,當學生時,請教徐國仟老,徐國仟老答疑、拓展、述評,手寫了7頁紙,至今尹常健還保留著做紀念。徐國仟老就是這么不遺余力地把主要精力用在提攜后輩和修改書稿上了。
徐國仟是國醫大師王新陸的導師。
王新陸研究生畢業前,需要考核教學,學校安排他給本科生講《傷寒論》厥陰篇。他自忖讀研三年,專攻傷寒,且不說原著背誦已朗朗上口,對蘊含書中的微言大義也參透悟深,便把主要精力放在畢業論文準備上,講課打算臨場發揮。
講課前一周,徐國仟老推門走進了王新陸的宿舍。
“快要講課了,把你備課的教案給我看看。”
王新陸懵了,只好據實以告。
內峻外和的嚴師望著弟子,把自己的《傷寒論》講稿遞給他:“快準備吧!這是我的講稿,你參考一下。”
臨出門時,導師停步回望弟子,像是要把自己平生執教最重要的感悟楔入他的心里:“你要記住,教師講課必有教案,每講一次課,都要提前重新備課,不能誤人子弟!”
這一幕,讓王新陸刻骨銘心。
曾經當過徐國仟老助手的郭瑞華教授說,“徐國仟老師是十老中唯一一個有大學學歷的,他畢業于華北國醫學院。他晚年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提攜后人、埋頭修改書稿上了”。
衛生管理學院2022級學生劉鑫銘在“十老園”邊上操作他的無人機,他要拍一個雪中“十老園”的全景。小劉一邊拍、一邊感嘆:“真美,真美,‘十老’真的成了白衣天使。”
雕像上的雪開始化了。劉惠民老雕像頭頂上、肩膀上的雪一點點融化,雪水流在臉上。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生跑過來,掏出紙巾輕輕擦拭。
“十老園”前面的湖邊,一叢叢綠竹帶著未化的雪,一簇簇迎春和蠟梅綻放著,吐露芬芳……(逄春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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